[历史随笔]竹韵逸空庭(两个“被明史湮灭”的人物之宦海沧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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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韵逸空庭

   ——明代文人卞荣、汤沐之宦海沧桑

  明朝成化十七年(1481)春,一顶轻罗小轿将一位白发皤然的学者抬入江阴城中。这位身穿一袭青衫的儒翁,受到了城中文化界人士的“争先迎致”。轿前轿后,方巾如云;城中老幼无不夹道观瞻,一睹盛况。

  “请兰堂公登坛讲学!”一声吆喝之后,四下里一片静寂。众人的目光,全都聚焦在这位步履轻盈的耆宿身上。他,就是当时声名赫赫的江南诗界泰斗——卞荣(字华伯)。

  据史料记载,当年“盖自大江以南,南抵越,北抵吴,无一人不知公名,无一家不蓄公篇。什有《兰堂集》行于世,‘兰堂公’所自号也。”由此可知卞荣曾经的威望。

  卞荣开口了,讲的是寄情山水的渔父形象,颂的是文人回归自然的人生价值。讲到元代诗人高启的《澄江懒渔说》,卞荣神情激动,他用尽全身的气力背诵起来:“诗书,吾渔之具也;群圣人之学,吾渔之地也。义理之潜,道德之腴,吾渔之所得也。吾渔视之亦大矣,何名为懒乎?”(注:中国渔父与西方渔夫在内涵上大不相同)

  话音刚落,坛下喝彩声此起彼伏。独有一位素衣书生默然无语。待众人赞声依稀之后,那位少年倏然起身,对讲坛深作一揖,说:“华翁,晚生以为‘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’终归是读书人所要取的正路!”

  卞荣并不慌忙,只是幽幽一笑,说:“志伸圣人之说,佳则佳矣!然不经宦海沉浮颠沛流离,亦难知偃蹇之苦痛,隐逸之必然。”

  素衣书生毅然决然地说:“纵然偃蹇千次万次,吾亦将直道而行。”

  卞荣长叹一声,说:“后生可畏!所谓‘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’,君其勉之!”

  这位执着于理想的少年,正是日后在“李福达一案”中坚持真理、伸张正义、固守真相、勇斗权贵,终被嘉靖帝打入锦衣卫监狱的一代直臣汤沐(字新之)。

  汤沐用实际行动,履行了自己的诺言,走出了一条与前辈文人卞荣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。

  一

  明英宗正统十年(1445),卞荣一举进士及第。那一年,他27岁,虽然没有被选 入翰林院,却也因为玉树临风、才思敏捷,而擢入户部,荣膺主事之职,正所谓年少登科,春风得意马蹄疾。

  正当卞荣顾盼自雄之际,一封邀请函飘然而至,投信人乃是即将卸任的当朝兵部尚书徐晞。卞荣大惑不解:一个从一品的堂堂“尚书”竟然给比自己低九级的正六品“主事”主动修书,是何目的呢?难道仅仅“聊叙乡情”这么简单吗?

  在徐府,卞荣按照官场的规矩给徐尚书行礼,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,徐尚书竟然起身还礼。他亲身体验到了徐晞作为长者的谦和风范,心中的芥蒂顿时顺风而化。他俩用乡音忘情地交流,畅谈故园风物,笑论文坛轶事。卞荣发现,徐晞虽然不是进士出身,却博古通今,许多典故信手拈来,即能化作句句珠玑。目睹此情此景,卞荣不由得钦羡有加,就虚心向徐晞求教“为官要诀”。徐晞以八字相赠——“与人为善,以德报怨”。卞荣知道,这是徐老前辈与险恶环境拚争一生,并得以全身而退的经验之谈。老人将心血所悟倾囊以授,令卞华伯感奋不已,他决心用实际表现来回报老尚书的厚爱。临别之际,徐晞紧握着小同乡的手,语重心长地勉励卞荣,仕途中不仅要修睦人际关系,更应抓住一切机会显露自身的特长,这样才能在风波险恶的官场上站稳脚跟,大展宏图。

  徐晞的耳提面命,让卞荣发蒙振聩、洞烛幽微起来。他终于认识到官场纯粹是一个人事的战场,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,一旦进入官场,就成了人与人之间协调沟通的问题了,为了避免他人的故意刁难,或是使自己的事情能够尽早过关,打好环节、隐忍求悦,尽力搞好人际关系,在官场上是极为重要的。同样需要注意的是,如果一个官员没有特长,那么必然会在充斥着进士的官场中庸碌下去,以至于永无翻身之日,此时即便是人际关系处理得再好,也是于事无补。有了特长,自然“蓬生麻中,不扶自直” ——晋升的机会也就多了。

  明白了这一点,卞荣就迅速地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所擅长的诗歌领域。

  诗歌创作,是一种特殊的精神创造活动。

  诗歌总是特定时代、事件、个人心态的真切反映。正所谓“诗言志”,在战乱灾荒、政治腐败、民生困苦的关键时期,诗人常常用诗歌表达出对世事的悲愤与忧虑,对人间不平与不幸的控拆与抨击。这正是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一到沧桑句便工”的原因!

  朱元璋建立了高度君主专制的明王朝后,就一再以吹毛求疵的态度、野蛮屠杀的手段来钳制言论、镇压文人。明朝初年因诗歌而引发的文字狱屡屡出现:著名诗人高启、魏观惨遭冤杀,就连开国元勋——大诗人刘伯温也不得不改变诗风,韬光养晦以避文祸。多年以后,篡位的永乐帝又对同情建文帝的大批诗人狠作铲除。

  于是,“称颂皇仁,粉饰历史”的台阁体诗风沉渣泛起。这类诗歌,或表达承受恩宠的感铭之情,或强作恬静休闲、风流儒雅,细细一品,几乎是千诗一面。堆砌苍白,被人斥之为“极鄙极靡极卑极滥”。然而,由于推崇台阁体的代表人物是手握重权的内阁“三杨”,因此,大多数追求功名利禄的文人,在未中进士前都致力于八股文写作,而得官以后就模仿“台阁体”逢迎应酬——以求实惠,这种诗风足足流行了一百年。

  卞荣步入官场之时,恰好是台阁体诗歌方兴未艾之际。那么这种官场色彩极为浓郁的应酬之作,也就成了了协调人际关系、表现自身才思的利器。既然是应酬之作,当然没什么真话可说,常常拣许多华丽的词藻排列组合,语句更是流畅而富有乐感,省得在上司同僚面前丢脸。内容方面,写到别人自然多用吉祥语,用典故给对方大戴高帽;写到自己贬点为妙,以映衬对方“高明无比”。这样一来,“虚伪造作、华而不实”的诗风,也就弥漫全篇。

  工作之余,尽写些这类“贺喜吊丧、迎来送往”的应酬诗作,卞荣内心为之痛苦不已。他知道,正直的士大夫把“写应酬诗”看成是“末流”。当年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中,就曾大力鞭挞过这种“为文造情、以文代情、偷懒取巧、罗列典故”的“应酬文风”;韩愈也曾说过,“无书不读,然止用以资为诗”,借以否定“用记诵的丰富来补救诗情的匮乏”这种捉襟见肘的行为。卞荣非常渴望坦白地抒写自己的思想与情感,但政治的压迫与官场的束缚,让他对自由创作望而却步。他害怕前功尽弃,只得在“全借古语、堆砌美词”中继续徘徊。

  这种牺牲良心的退缩,换来的是官位的升迁。正统十三年(1448),卞荣晋职为“户部员外郎”,成为从五品的“副司级干部”。从此,因为工作的关系,他常常来往于户部与兵部之间,由此而结识了一个“孜孜不倦的学者、知人论世的智者、兼善天下的仁者、乐天知命的通者”。这个拥有超逸人格魅力的人,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一代英雄——于谦。

  于谦不仅是一个勤政爱民的政治家,而且是一位激情四射的诗人。于谦的诗作,无论是在内容方面,还是在风格方面,都与台阁体应酬诗形成鲜明的对立——“粉骨碎身浑不怕,只留清白在人间”表现出一种为国献身的决心;“可怜憔悴百年身,暮暮朝朝一盂粥”表现出对苦难农民的深切同情;“紫髯将军挂金印,意气平吞瓦剌家”表现出反侵略的英雄壮志;“安知天下无三杰,但愿军中有一韩”表现出对军事贤才的渴求。其“尽瘁为国、忘我无私”的精神,“自由创作、不计工拙”的态度,深深地感染了在台阁诗风的淤泥中挣扎的卞荣。

  卞荣不仅钦服于谦“情真意切”的诗风,而且景仰他“不畏强权”的官场形象。于谦的一颦一笑、一举手一投足,都让他觉得光彩照人。他陡然省悟:魅力是真诚的悟性,它成于人的品行之修善,毁于人的虚伪与惰性。由此,卞荣痛下决心。要与过去那个“虚伪谄媚”的自我告别,做一个跟于谦一样的、追求道德完善与性情吟咏的正直官员。

  正统十四年,“土木堡之变”爆发。各部掌印尚书尽数战死,留守北京的六部官员陷入了混乱与绝望之中。关键时刻,于谦挺身而出,他配合太后,拥立代宗,稳定人心,集合众智,终于挽狂澜于既倒。于谦也因此而成为新帝倚重的朝廷大员,成了维持明政府之职能有序运转的重要操舵人。此刻的于谦,尽管手握重权,可他却没有因此而放弃追求。他那良好的个人品质,在新的职位上转化成为更富内涵的人格魅力。这种人格魅力,来自于他的品德情操所产生的亲和力;这种吸引人的亲和力,很快又转化成了强劲的感召力;这种感召力,以“公正执法、奉公守法、勤政廉洁、胸襟坦荡、以德服人”为核心,在众多中下层官吏中影响巨大,使得于谦能够在理政时一呼百应,令行禁止,从而令官场风气为之一振。

  作为于谦的崇拜者,卞荣目睹了这“万象更新、革故鼎新”的一幕幕,他的心情无比激奋。身为诗人,当然要歌唱这勃勃的新气象,歌唱“为国事奔走”的英雄形影。在此期间,他写了许多展露真性情的“美刺投赠咏史怀古”之作。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,曾经大力反对这类作品,也就是反对诗歌的实用化与功利化。我个人觉得这未免有点绝对,“美刺投赠咏史怀古”之作,只要是有感而发,宕出了诗人的真情,一样可以成为佳作。

  振奋之余,卞荣准备给于谦献诗,以表达对他的“内在道德涵养”与“外在经纶鸿才”的仰慕,同时,也想就诗歌创作的系列问题向于谦求教。卞荣清晰地记得前朝何贞立的教训:何贞立是长沙人,从小就以“俊才”的名声著称于世,他考中进士之后,受到朝廷重臣欧阳原功的亲睐。原功将他招为女婿,并准备推荐他进入翰林院深造。可就在这紧要关头,意外发生了:景初和尚拿着墨菊画卷,来请诸位大学士题诗。这正是一个证明何贞立才华的好机会,众人纷纷推举小何即兴赋诗。事关自身前途,丈人又寄予厚望,何贞立紧张不已,惶恐万分,仓悴间大脑里一片空白,只得勉强吟道:“陶令归来不受官,黄花采采晓霜寒,悠然一见南山后,故向东篱仔细看。”这种应时应景之作,完全属于引用陶渊明的名句、典故来凑数的牵强之举,毫无真情实感与个性风格。诸公读了都很失望,欧阳原功更是感觉“颜面尽扫”,何贞立竟因此而“前程尽毁”。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卞荣明白,于谦是一位一流的诗人。如果把无真情的纯马屁诗歌献给他,只会引发其反感。因此,卞荣在诗中抒了真情,叙了真事,而且做到了灵活机变,不拘一格。

  于谦本来就坚守“诗志言”的传统,主张“不必拘泥于格律音调”。读了卞荣的诗,很是赞赏,说:“华伯之作拙更胜巧,深得诗之精髓。”

  重量级人物的赞语,让卞荣在京中名声大震。景泰二年(1451),他得以升任正五品的户部郎中,官运亨通,才名益炽。慕名向他求诗的人也越来越多。据史料记载:(卞荣)朝骑甫归,持牍乞诗者拥塞户限,荣日应百篇。

  这种说法可能有点夸张,但乞诗者之多必然是毫无疑问的。因为,传统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。国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,都离不开诗的缀饰;古代蒙学之中,声律训练、诗的技能训练在启蒙知识中所占比重之大,世界上没有任何其它国家可以与中国匹敌。民众给予“在诗歌方面有深厚造诣的人”以极高的尊敬,而且“婚丧喜庆”的确也需要名人的诗作来雅化氛围。因此,诗名赫赫的文人只要肯放下清高的架子,乐于为“求诗者”挥毫,“润笔”收入一定是极为丰厚的。

  卞荣饱读诗书,擅长将华美的词藻和谐组合,能把成语典故与“求诗者”的意愿水乳交融。因此,“求诗者”无不满意而去。巨大的广告效应,又刺激了更大的一批“需求群体”纷至沓来。那些日子,卞荣真是日进斗金,风兴无比。却也因此而无暇再从事“以诗存事、以诗求真”的深情创作,有违他“学习于谦、以诗言志”的初衷。

  “金钱的诱惑、众人的赞誉”让他迷失了人生的航向,他就这样陶醉在自己“日应百篇”的迅捷才思里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唐人与宋人的面目,忘却了自我的本色风格。

  启功先生说过:唐诗是吟出来的,宋诗是想出来的,明诗是仿出来的。这句话真是太精辟了,虽然明诗中也有许多直抒性情的超迈之作。但就整体而言,依旧是模仿唐宋诗作,为诗而造情,一派暮气沉沉,早就失去了唐代诗人“绽放绚烂生命”的开阔胸襟以及宋代诗人“着眼于探求哲理”的持重意识。

  于谦对明诗这种“邯郸学步”的趣味十分反感,当卞荣“对客挥翰”的消息传入他耳中时,他为卞荣的思想倒退而震怒,也为他的误入歧途而痛心。他立即修书一封,告诫卞荣要涵养心性,锤炼定力,切不可临利忘志,而应该回归本真。阅信后,卞荣诚惶诚恐,他立即谢绝了一切应酬,从此埋头于户部工作——为国事而尽心尽力。

  景泰八年(1457),石亨之流受不了于谦的道德约束,悍然发动政变,于谦等忠义之士喋血刑场。官场宵小无不额手相庆,欢呼道德监督时代的过去,敲骨吸髓的腐化生活得以回归。

  卞荣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,道义的支柱轰然塌落,自己将何去何从?

  于谦的政敌们逼他与于谦划清界限。他屈服了,焚毁了于谦写给他的全部书信以及他献给于谦的诗作底稿。秉持正义的真情篇什就这样化作了缕缕青烟。此后,卞荣又重新回归到了那种“言不由衷、虚伪应酬”的生活中,诗作换来的酬金大多被他换作了醉己的醇酒,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。

  几次升迁的动议,都被吏部否决了。因为许多人忌恨他的诗才,忌恨他“日拥酬金”的富足。可又找不到他工作中的把柄,只好把他晾在户部郎中任上,理由便是“作诗内行,理政外行”。

  因诗歌而成名,又因诗歌而沉沦,卞荣品味着官场给他带来的悲凉反讽。既然治平壮志难以实现,只好借绘画来排遣郁闷。就这样,他与“直仁智殿”的锦衣卫指挥刘晋结为刎颈之交。刘晋是当时知名的宫廷画家,擅长画“水中生物“。有趣的是,明代并没有像宋代一样的宫廷书画院,而是把宫廷书画家分配在文华殿、武英殿、仁智殿待诏,这种待诏就像值日一样,画家们轮流在三大殿办公而不固定在一处,因此称为“直某某殿”。而画家居于宫中不能没有职务,故而皇帝授予他们“锦衣卫指挥、千户、百户”等武职。领的是武职的薪水,却没有武官的权力。当时,卞荣一有空就到刘晋处走动,与他切磋绘画的技法。刘晋的幼子刘节天资聪颖,小小年纪就敢在画技上与卞荣较真。从孩子那明净的双眸中,卞荣读到了赤诚、纯洁与善良等人类最美好的品质,这与官场中的虚伪、卑污与险恶的人际关系形成了何其强烈的反差啊!卞荣被赤子之心深深震撼,渐渐萌生隐退之意。

  而刘晋收藏的元代画家吴镇的山水画,则更是勾起了卞荣的莼鲈之思。吴镇的画,沉郁清壮,朴茂湿润,画面上河港湖汊交错纵横,沿岸芦荻丛生,江中渔舟点点。意境苍茫沉穆,有如黄昏时分的宁静,却无凄凉之感。尤其是江上渔父的荡舟、垂钓生活,竟是栩栩如生地飘逸于卷册之中,其淡泊坦然的意趣,令卞荣为之神往。家乡江南的风物,从此扎根于他的梦魂之中,流淌出似箭的归心。

  明宪宗成化七年(1471),54岁的卞荣终于告别了他奋斗了二十年的户部岗位,返回江南。开始了纵情山水、问学师友的隐逸生活,他也要做一个“独钓寒江雪”的超逸渔父。

  渔父意象,寄托着中国文人对与世无争的超旷生活的向往。得意时出仕兼济天下,失意后归隐吟风啸月,是传统文人千载不变的人生轨迹。历经宦海沉浮颠沛流离之后,壮志难酬的文人们大多散发弄扁舟,从此不问世事。山水田园成为他们的精神避难所,在这里,他们心灵的创伤得到愈合,灵魂获得拯救与升华。由此看来,许多传统文人似乎很容易与现实妥协。他们的悲剧意识,通过道家的“超脱陶然”与儒家的“安然自欺”化解于无形。而隐逸者的象征——渔父,恰好垂钓于中国主流文化儒、释、道三者的结合点上,儒家的田园自然使人“安贫乐道、沂游咏归”;释家的禅意自然使人“勘破红尘、化悲为乐”;道家的山水自然使人“心斋坐忘、闲适旷达”。

  而自然山水对文人的人生悲剧之化解,主要是通过山水诗、画的创作来完成的。

  于是,在松江府的洞口春云中,他与画家姚绶时啜龙井,时吟诗赋,时绘美景,留下了颂云佳句:

  洞中元气霭春晴,洞口闲云日日生。

  暮雨常时催舞石,碧桃何处隔吹笙。

  或成五色天章烂,忽堕重岩柳絮轻。

  黄鹤不归山寂寞,悠悠千载有余情。

  全诗一派深秀苍茫之气,淡远飘逸,读之只觉云气氤氲、升腾缥缈,令人浮想连翩。

  在太湖边的锡山“钱桃坞”中,卞荣与王典、杨寿等人留下了“槐陌雅集”的佳话;在徽州祁门善和乡的苍翠山林里,他又留下了“善和十景”诗,吟唱该处青山绿水、竹影松风之美。

  在茫茫东海滩涂上,他慷慨激昂,一吐久郁于胸中的宦途恶气,写下了真情荡漾、气贯长虹的诗作《海赋》:

  渊渊浩浩复汤汤,贝阙龙宫此处藏。

  日月两轮从出没,波澜千尺似文章。

  乾坤斟酌一杯小,江汉朝宗万里长。

  老我望洋良可叹,弯弓待尔挂沧桑。

  此诗是《兰堂集》中少有的巅峰之作,其雄浑苍凉之气堪与曹操的《观沧海》相媲美,而音节激越振拔之处,似又超越了孟德名篇。这样的精品,竟然没有被今人竞相引用,真是“明珠蒙尘、殊为可惜”的憾事。

  当然,此种原因的造成,也与卞荣写的应酬诗过多过滥有关。人们在评价一个人时,往往只注重其整体形象,而常常忽略了细节上的闪光点。卞荣在晚年的交游中,依然在大规模地创作应酬诗,终于错过了彻底改变自身“应酬诗人”这一形象的机会。

  卞荣的确向往渔父那淡泊闲适的生活,可仍然无法拒绝“交游与名利”的诱惑。在江阴陶城(今周庄)故居,他,于握杆把盏之间——享受着清风明月。而一有“讲学与云游”的机会,他又立即闻风而动。

  云游应酬,当然不必自掏腰包,而且还可以增加名望,何乐而不为呢?在杭州,卞荣坦然为刘庄泰(当时另一位应酬诗人,号“菊庄”)祝寿。他的祝寿诗,保存在了郎瑛的《七修类稿》中:“碧空无云见秋毫,寿星光与文星高;菊庄行年今六十,胸蟠万卷一布袍。门生如云上堂贺,鸟程远致玉兔醪;碧筒倒注若吞海,荐以雪藕兼冰桃。后五百岁摩金狄,世同蓟子谁同曹?天光老眼不错视,长生特地留诗豪”。

  该诗词藻优美,韵律和雅,初读令人颊齿生香。可由于为事而造情,为逢迎而作诗,导致这类作品永远也表达不出一种古今相通的、永恒的人性,永远也逸宕不出一种新鲜的、感性的、能激起他人共鸣的人生经验。那么他的诗被尘封在岁月深处,也就不可避免了。

  暮年的卞荣,常常端坐在陶城“兰堂书斋”南面的空庭竹影间冥思苦想,神态悠闲安详。《兰堂集》销量不错,读书垂钓生活过得有滋有味,他似乎在为自己已经实现了迥异于“治国平天下”的另一种人生价值而欣慰。

  然而,此时此刻,他根本听不到另一位诗人对他的评价。后来当了内阁首辅的、复古文学运动的旗手——李东阳在《怀麓堂诗话》中,直言不讳地说:“卞户部华伯在景泰间盛有诗名,对客挥翰,敏捷无比。近刻为全集,殆不逮所闻。”

  李东阳没有说错,卞荣的诗,折射出了“应酬诗歌”必然湮灭的结局。卞荣那“生前荣光、身后寂寞”的悲剧,正是綮因于逞才逢迎的创作,远离了永远的风花雪月,远离了永远的人性世界。

  二、

  就在卞荣静坐空庭竹影之中,对自然与自我进行观照之时,少年汤沐开始了他一生的拚争。

  弘治九年(1496),汤沐一举金榜题名,外放浙江崇德,任知县。

  在崇德,他表现出了一种“雷厉风行、不畏权豪”的工作作风,在当地不遗余力地扶助黎民,打击豪强,赢得了良好的政声。

  正是凭着正直不阿的清誉,汤沐被朝廷征授为御史,行使“举奏百官非法及不义”之职权。正德初年,鞑靼小王子利用明孝宗刚咽气的有利时机,大举寇边。宣府总兵张俊初战受挫,飞书告急。朝廷急令成国公朱晖为“征虏将军”,太监苗逵为监军,率重兵“出师延绥”御敌。可朱晖、苗逵行动迟缓,等他们到达前线,蒙军已然护送着抢到的东西撤退了。他们便趁机袭击蒙军的后卫部队,斩首三级,缴获军马骆驼1500头,朱、苗以“大捷”欺骗朝廷。不久,蒙军在调整完部署之后,又以十万铁骑猛攻固原。朱晖、苗逵见蒙军兵锋犀利,吓得龟缩城中,不敢迎战,任蒙军大肆掳掠边民、财物而去。有趣的是,这回朱、苗二人又故技重演,再次偷袭蒙军侧翼,斩首12级,并且二度妄言“大捷”,哄得朝廷下达了“班师还朝”令。汤沐得知真相,怒不可遏,他立即上书正德皇帝,声讨朱苗二人“用兵不当、贪冒军功、卑软无力”的恶劣行径,直言——此次出兵,共费银160万两,才斩得无名头颅15级,每个头颅竟值十余万两。再加上,上书请赏的将士人数超过了万名,如此劳师无功还要重赏,岂不为天下人取笑!于今之计,理应从重责罚朱、苗二人,以为后者鉴。可惜,正德护宠,不但没有责罚朱、苗,反而将汤沐外放,任湖广佥事。

  明代在按察使之下设“佥事”之职,主要负责监察各道知府、知县的执法情况,汤沐在任上依法行使“巡察考核权”,并将辖区内各级官员送来的贿银一概退回,吓得湖广官宦们战战兢兢,不敢任意妄为。

  但很快,汤沐失望地发现,他根本无法杜绝贪污现象。不为财,何以为官?明代官吏俸给之卑吝,仅能维持温饱。想要在官场中生存下去,就只有贪污这一条路。可见,为官不廉,所该怪罪的不该只是官吏本身的操守,整个大环境的影响,也应该占有极大的决定因素。因为在官场中即便不刻意用金钱贿赂他人,偶尔的迎来送往,“作作东”也是免不了的,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金钱的辅助。何况还有上级要巴结,同僚要打通、下属要照顾,所以“贪污”也就成了官场文化中极为常见的一幕。

  汤沐在湖广任上对贪官穷追猛打,使自己陷入了极度孤立与危险的境地。众多贪官集体行贿——到“权焰冲天”的大太监刘瑾那儿摇尾乞怜,恳求刘瑾立即将汤沐治罪,尽快调离湖广。当时,正德帝终日在豹房行乐,朝政大权尽操于刘太监之手。这个阉人此刻正以“立皇帝”的派头,对正直的士大夫进行着残酷斗争与无情打击。众贪官的告状,让刘瑾猛然意识到——汤沐每次回京述职,均未“有所表示”,始终与“宦竖集团”保持着很大的距离。这样的人如果不尽早清除,早晚会成为心腹大患,于是,他立即授意自己的爪牙与汤沐的同寅(同署理政的官员)一起罗织罪名,欲陷汤沐于死地。正巧,“张芮劾瑾案”猝然案发,翰林学士张芮眼见朝政被刘瑾等“八虎”搞得混乱不堪,遂愤然上书。请求正德帝停止逸乐,重惩八虎。奏章落入刘瑾手中,自然给张芮按了个“欺君罔上”的罪名,并把他打入死牢。由于汤沐与张芮曾结为好友,刘瑾的爪牙也就顺势给汤沐定了个“勾结佞臣”的罪名。好在正德帝对汤沐的刚直气质印象很深,加之汤沐又远在湖广,朋比为奸的证据并不充分。因此在复核时,将他贬为“武义知县”了事。

  这一贬再贬,让汤沐又回到了甫入官场时的起点。

  此时的他,面临三大选择:一是继续在“儒家为士人设计”的康庄大道上疾驰,忍受着“执着理想”与“黯淡现实”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,忍受着“治国平天下”的追求之失落与痛苦;二是降志辱身,立即去讨好刘瑾,用知识分子的尊严去换得官位与利禄;三是像卞荣一样淡出官场,融入山水之中,通过“返朴归真”去保全生命的本原。

  汤沐毫不迟疑地坚持着“治平”的理想,依旧以“清正廉明”的形象、“锄强扶弱”的作风活跃在七品卑官的岗位上。他终于等来了翻身的机会。正德八年,作恶多端的刘瑾终于伏诛,刘氏党羽悉被严惩,汤沐也因此而回到了佥事的岗位,提刑广东。针对粤地“司法混乱”的现状,他又在岭南风风火火地整顿司法办案之风。

  古代官吏最为民众诟病的几大缺点,除了贪污、昏庸外,还有“推诿揽功”的恶习。犯了错,不肯承认,尽量推给别人,使自己置身事外。毕竟,“想要升官发财”还有许多种办法,最重要的是不能将“把柄”落在他人手中,以防关键时刻招人攻讦。而对于功劳,官吏们却想尽一切办法往自己怀里揽,以便为升官加上有份量的砝码。

  在广东,汤沐首先明确了府县等行政长官的主要执法责任,对制造冤假错案后诿罪于下属的地方官,给予了坚决的打击。又将在平反冤狱中立有大功的官员写入题本,言明经过,送往朝廷论功。在汤沐的努力下,广东司法状况为之焕然一新。

  因为手段果敢,敏于理政,汤沐很快荣升江西按察使。在江西,他开始将自己的日记整理成笔记文集《公余日录》。

  《公余日录》一书,全面反映了明朝初年官场状况、社会风貌、奇闻轶事、民情民俗、士人理念,有着极为重要的史料价值。

  如“讼师秘本”一条,就充分展现了明朝前期的司法状况。汤沐在按察使任上时,曾听说有“讼师秘本”在民间流传。就派人密访辖区内各地私塾,果然发现蒙童人手一本《公理杂志》,正在系统学习法律知识。

  原来,官方律例卷帙浩繁,一般民众不易知晓,而且如果“有冤情”要到衙门去告状,又会遇到“状文格式与字数”的刁难。“讼师秘本”不仅教给民众写状的密诀,而且采用格言、诗歌等形式传播法律知识,摒弃了官方律例的死气生硬,把法律条文演变成通俗易懂的日用常识,从而使诉讼者能扬长避短,制定有利于自己胜诉的攻守对策。而明政府则担心民众通过“秘本”学会“利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利”的本领,从而削弱司法官吏“独断裁判的随意性”,甚至担心“秘本”破坏王朝盲目追求的“无讼”的治道境界,因此对“秘本”实行厉禁。

  汤沐的作品,展示了明政府一厢情愿禁毁“讼师秘本”最终失败的结局以及“秘本”的民间生命力与存在基础,展示了一段鲜活的封建法学史,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。

  此外,汤沐还引录了一些极富风韵的民歌,令人想见明初普通百姓的性情生活:与郎相期月上来,及至月上郎不来。妾在平地见月蚤,郎在深山见月迟。这首民歌含蓄蕴藉,怨而不怒,反映出收录者的独到眼光与审美情趣,亦可证明汤沐虽然也像他的晚辈海瑞一样,勇做刚猛的官场斗士,却又没有如海瑞一般——在生活中沦为一个古板、刻薄、寡情的卫道士。

  他还记载一些官场轶事,来讽刺恶浊的政治环境与萎琐的人性世界。“成化已丑会试题,‘老者安之’三句。有举子破题云:‘人各有其等,圣人等其等’。李西涯为主考,批曰:‘若还如此等,着他等一等。’”汤沐通过这则官场笑话,调笑了僵化的八股取士制度。考生不能发表自己的观点,还要以圣人的口吻来分析标题,以圣人的观点来展开论述,自然是别扭得要死,笑料百出了。还有一则轶事:江阴周岐凤狂放,得罪逃避。钱晔赠以诗云:“一身作客如张俭,四海何人似孔融。”文中借孔融“以义抗暴、慷慨赴死”的典故,揶揄了当时文人“伪持正义、苟且偷生”的丑态。对于该则轶事,汤沐未置一评,然而其讽刺效果却胜过“微言大义”十倍。

  通过《公余日录》,我们还能解读出明初富豪“沈万三”这一名字的含义。书中记载:明初,民间称呼有二等,一曰“秀”,谓故家右族颖出之辈;一曰“郎”,则微裔末流群小之辈。称秀,则“某几秀”。称郎,则“某几郎”。人自分定,不相跨越。原来,明初在人物姓名之后还附着等级符号。这样说来,“沈万三”这一名字的来历不就一目了然了吗?沈为姓氏,万为富户,三为排行,“沈万三”实为“沈万三秀”这一名号的简称。

  品读着《公余日录》,明朝初年各阶层人物的生活图景,便会如电影一般一幕幕叠现在你百前,让你不可抗拒地步入岁月的深处。

  由于在江西臬司任上工作出色,汤沐很快便升为右副都御史,巡抚贵州,成为了正三品的大官。一个在官场上“铁面无私”的斗士,居然比“与人为善”的前辈文人卞荣还要官高四级,这是主观努力造成的呢?还是时势运气造成的呢?谁也说不清楚。

  反正,汤沐还是一如既往地向着自己“治国平天下”的最高理想奋力攀登,他决不后退。在贵州,他发现当地土司的子弟们粗鲁少文,常常为继承土司之位而内讧械争,搅得边民无比凄苦,他当即上书朝迁,请求制定土司继承制度,绝其争袭之弊,并要求“强令土司子弟入学读书”,接受儒家“忠君爱民”思想的熏陶。朝廷对汤沐的建议深表赞许,并依计而行。

  嘉靖三年,汤沐被召回京城,就任大理寺卿。大理寺,是明王朝的中央审判机关。大理寺卿是该署首长,主要执掌两大审判事务,一是复审各地的疑狱大案,二是审讯京师犯官。汤沐终于又得以发挥自己的司法断案特长,他埋头于清理陈年疑案,致力于惩奸罚佞,真是“如鱼入水、纵横东西”。

  就在他勤于扭转冤假错案,渐入佳境之时,灾难再度降临了。

  嘉靖五年,“李福达案”爆发,官场大乱。

  李福达,山西代州人,是当时民间最有势力的邪教组织——弥勒教教主。武宗正德年间,他曾与叔父李越率教众在陕西洛川密谋造反。但因泄密而事败,案发后,李越被斩,李福达潜逃回山西,改名张寅,苟延残喘。风声平息后,李福达携带大量传教骗来的财宝奔赴北京,结交权贵,从此,弥勒教开始向上流社会渗透。

  李福达在北京成功地巴结上了武定侯郭勋。郭勋是明朝开国元勋郭英的后代,是嘉靖帝身边的红人。原来,明武宗死后无子,嘉靖以藩王身份继位,便想追封自己的生父“兴献王”为皇帝,结果引发了朝臣们的“大议礼”之争,大多数朝臣反对追封,只有郭勋等少数人支持嘉靖,结果郭勋赢得了圣眷,权势如日中天。看准了这一难得的机会,李福达就肆意欺骗郭勋,说自己可以化药物为金银,并当即施展了一些魔术手段。郭勋是个典型的笨伯,竟然相信了他的鬼话,与他朝夕相处。

  不巧的是,那年李福达回乡招摇,被仇家薛良认出并告发。代州官府经过详审与确认,认定了张寅就是逃犯“李福达”。李福达也已经供认不讳,此案就以“谋反罪”上报。

  这下郭勋开始坐立不安起来,倘若“谋反罪”定案,自己与李福达交往过密,恐怕也难脱干系。于是,他动用自己的权势与金钱,全力为李福达翻案。山西巡抚毕昭心领神会,找来“新证人”认定薛良诬告。不过案子未结,毕昭就丁忧去了。此案由御史马录接审,马录一一排查,认定毕昭徇私,又把案子改回原判。郭勋无奈,只好亲自出马,恳请马录网开一面。不料,马录是个正直的士大夫,不吃他这一套,还到自己的顶头上司——都御史聂贤那儿告发郭勋。聂贤当即上奏,“力言勋党逆罪”。

  此案移交到了京师,由于事关郭勋,案情重大。按明代定制,应由“刑部、大理寺和都察院”三法司共同会审。刑部尚书颜颐寿、大理寺卿汤沐、都御史聂贤携手办案,会审结果,当然是“李福达谋反案”证据确凿,维持原判。嘉靖皇帝闻言大怒,大骂三法司“昏愦无能”。

  这是为何呢?原来,聂贤弹劾郭勋后,嘉靖就让郭勋自辩。郭勋谎称“以议礼触众怒”。嘉靖一听,只当郭勋是因为维护皇帝的意愿才被群臣怨恨的,同情心大增,就立即站在了郭勋这一边。更由于“大议礼”发生后,郭勋被士大夫们蔑视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。因而嘉靖就据此疑心大臣们借“李案”打击自己的亲信,动摇自己的皇权。更令情况变得复杂的是,郭勋还请来“大议礼”中“保皇派”的另两位干将张孚敬、桂萼,作为自己的救援。张、桂二人也因为在朝中陷于孤立而极言“群臣害郭”。嘉靖的疑心也就越来越重。而恰恰此时,“直道而行”的汤沐及其战友们又犯了一个策略性的失误——借“李福达案”攻击皇帝身边的术士:张口“妖术惑众”,闭口“邪教谋反”。由于嘉靖极度崇拜道法仙术,宠幸术士。汤沐他们反“妖术”的主张,让皇帝厌恶感更甚。可汤沐等人却仍在固守真相,逼嘉靖定案。

  嘉靖火了,索性一不做,二不休。他下令将颜颐寿、汤沐、聂贤三大臣一起逮捕,下锦衣卫监狱问罪。然后,任命桂萼领刑部,张孚敬领都察院,方献夫领大理寺再审此案。

  桂、张二人靠投机爬入上层,自然被人疏远。这次正好趁机打击报复,他们捏造出了完全相反的审判结果,并将颜颐寿、马录屈打成招:承认张寅并非李福达。当时的目的只是为了制造冤案,挟私报复,迫害大员。而汤沐却是个硬汉——打死不认罪,后来也被强冠“胁从”的罪名,列入了惩治的黑名单。

  最终的枉法判决是:审理此案或心存异议的官员共四十多人,一律免职并获重罪。由于汤沐一味地顽抗到底,三法司苦无实据,也就奈何他不得。嘉靖只好颁旨,将他“贬为庶民”。而邪教教主李福达,不但毫发无损,还得到了官位,继续干他的“传教反明”的大业。四十年后,李福达的孙子李同“因徒弟造反”被擒,真相才大白于天下。明穆宗立即给当年蒙冤的众大臣平反,可那时汤沐已经含冤九泉33年了。

  汤沐返回故乡江阴之后,因其拥有刚正不阿的君子风骨,而倍受乡人尊敬。他谢绝了一切讲学邀请,闭门读史,勉力反思。

  在深院幽庭之中、翠竹碧梧影里,汤沐焦灼着、激昂着,他为糜烂的时事而焦灼,亦为读书有所悟而激昂,此刻,他正在撰写献给皇帝的“万言书”,建言“革尽时弊,惠治天下”。虽然“年近古稀,困居乡里”,可他依旧心怀社稷。

  当年,在幽幽的竹韵之中,卞荣品读出了“顺应自然、虚心超脱”的人生旨趣。

  如今,亦是在幽幽的竹韵中,汤沐品读出的却是“坚忍不拔、宁折不弯”的生命价值。

 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,在无数次偃蹇之后,他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人生憧憬。

  “万言书”托御史带上去了,却如泥牛入海;各地御史连篇累牍地上奏章——推荐汤沐“复起”,亦是杳无下文。

  嘉靖十二年,带着深深的遗憾,汤新之溘然长逝。时任南京吏部尚书的严嵩,亲笔为汤沐拟写墓志铭,他大赞汤沐“屏绝馈遗、廉洁刚正”的气节,并倡言群宦“见贤思齐、惟德是向”。那时的严嵩,尚没有升为内阁“首辅”,正以书法、文章著称于世。所以,赫赫然一派正气。

  可惜的是,这个严分宜“说归说,做归做”,为了长期立足官场、保住权势,以至于晚节不保——九年后,严嵩终于凭柔媚赢得帝宠,堂而皇之地背弃了自己曾经的倡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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